滅門
愛她――就得先滅了她滿門。
一棵大樹下，一個白衣少女正在彈琴，她的臉、手指和身上穿的那件簇新的雪白衣裳幾乎連成一色，沒有邊際。晴朗的天空，安靜的庭院，整個天地間彷彿僅剩這清雅的琴聲緩慢的流動著，萬物俱寂。
一個紫衣少年忽地從牆上跳下。
白衣少女停住，她抬起頭看著那個紫衣少年。近百年來，從無外人能走進棲霞庵的內院，所有生事挑釁的好事之徒，都在大殿就被阻攔下來了。自從靜音師太當上棲霞庵的掌門後，棲霞庵的氣勢更盛，已和少林、武當、丐幫、唐門和霍家並列為武林六大門派，而且這個院子是棲霞庵的禁地，院外有天羅――上殿的十二位師姊和地網――靜音師太的奇門五行日夜嚴密的保護著，要想無聲無息的走進這個院子，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我來找我姑姑靜音師太，聽到琴聲就好奇的跟著走進來了。你是誰?姑姑這裡的人我都認識，我怎麼從來沒看過你? 」紫衣少年看到白衣少女也相當詫異。
「你是霍天剛。」白衣少女輕輕的說。
「你認識我?我們見過面嗎?」 霍天剛更加驚訝。
「我們見過，十一年前，在這裡。」白衣少女平靜的回答。
「不可能，我們家的親戚我都認識。」霍天剛皺一下眉頭後斷然的回答。
「我們不是世交，是世仇。」白衣少女仍舊平靜的回答。
霍天剛回想一下後恍然大悟，「 你是唐逸！我早該猜到是你――唐門二當家的長女。你說得不錯，我想起來了，我們十一年前在這裡見過，那時姑姑要調停霍家和唐門的世仇，大人們都在這裡開會，小孩子就在旁邊玩，你那時生病，被你娘抱在懷裡，坐在桌子的後面，你看到我跌倒，還叫丫鬟拿手帕給我擦傷口。聽說你後來就留在這裡治病，你現在有好一點了嗎?」
「那次開完會，我就一直住在這個院子，這是爹娘帶我來的目的，也是唐門同意調停的原因之一――爹娘拜託靜音師太每天運功幫我療傷。我的病，只有靜音師太的空明神功能幫我治療。另外，爹娘還希望神明能保佑我多看幾次花開花落。」唐逸低低的說完後，緩緩的深吸了一口氣。
「空明神功是我霍家的家傳絕學，從不傳外姓人。」霍天剛正色的說。
「是的，所以這世上也只有靜音師太能救我。 」唐逸淡淡的說。
「你到底是生什麼病？江湖上傳言紛紜，有些說你不久人世，有的說你是假病，還有很多說你根本早已過世。因為是世仇，姑姑從未跟我提起過你，但是我看你現在的樣子還好，你是先天氣血虛弱嗎?」霍天剛關心的問。
「我這是先天的怪病。我剛出生時，四川的許多名醫就斷言我活不過週歲，爹娘和奶奶始終不放棄的四處尋訪名醫來幫我治病，奶奶還下令唐門上下都要輪流幫我運功療傷。三歲時，伯父請了一個有名的術士幫全家算命，那個術士說我若活到十六歲，會剋死父族，唐門會因我而滅亡。爹娘和奶奶雖然不信，但涯不過伯父的壓力，再加上要拜託靜音師太救我，所以就將我送來棲霞庵。現在每天早晚靜音師太會運功幫我治療，若不是靜音師太，我應該早已不在人世了。」唐逸平靜的說完後，又緩緩的深吸了一口氣。
「你的病發作時到底是怎樣?」
「也不大痛苦，就只是昏睡，若沒有真氣及時護住心脈則六脈俱斷。以前在家裡，他們要每四小時幫我運功一次，自從來到棲霞庵，只要早晚運功，一次也只要一盞茶。說到底，是奶奶和爹爹娘親太癡心了，若放任我昏睡不醒，他們就少操很多心，這樣對大家都好。」唐逸低低的說完後，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原來你病得這麼重，難怪你要長住在這裡，算來你已經在棲霞庵住了十一年，真不容易。」霍天剛的眼神充滿了驚訝和同情。
「其實跟在家裡差不多，只是在這邊多了看佛經，佛經看久了，對很多事情也都能淡然處之，這樣也是很好。」唐逸淡淡的說。
「你是怎麼立刻認出我的?」
「心靜則意明。」
「我常來找我姑姑，怎麼之前從沒聽過你彈琴?」霍天剛不解的問。
「我一年只能彈一次琴――在生日當天。今天是我最後一次彈琴。」
「為什麼一年只能彈一次琴?」
「因為彈琴會耗精神。在我生日當天，靜音師太會在下午多幫我運一次功治療，讓我能起來彈琴。平時，我就是在心裡練習，彈琴太耗心力，對我這種病人實在不宜。」
霍天剛點頭微笑，「我姑姑不喜音律，所以法號才會叫靜音，整個棲霞庵在她的管教下，自是安靜嚴謹，不會有半個知音人，難怪你一年只能彈一次琴，難為你了。」
「霍公子，你誤會了。靜音師太對我有救命之恩，這麼多年來，我們情同師徒、母女，我只是在生日當天用彈琴來感謝爹娘和奶奶的恩情，這已是大夫們破例允許了。太耗費精神，我的病就會發作，這樣就辜負了爹娘、奶奶和靜音師太的生養和救命之恩。」唐逸說完，輕咳了一下。
「那為何今天是你最後一次彈琴?」
「因為明天我就要剃髮出家――明天是我十六歲的生日，伯父曾要求爹娘讓我最晚在十六歲生日當天出家，出家後就不是唐逸，而是了緣。既然已了了世上所有的緣，就不需要再彈琴了。」
「所以就――不會害到唐門，你爹娘答應嗎?」霍天剛急忙追問。
「我來這裡不久，奶奶就過世，換成伯父當家。幾年前，唯一的小弟在家離奇過世，爹爹追查到一半，礙於伯父的壓力，最後只能草草結案。這十一年來爹娘也不能來看我，只能托人帶東西給我，因為我是個不祥之人，怕跟我會面會給唐門帶來厄運。」唐逸平靜的回答後，再緩緩的深吸了一口氣。
「那你呢? 你想要出家嗎?」霍天剛認真的問。
「其實――也沒改變什麼，出家後，依然是在這裡看佛經和花開花落。只是名字改了，頭髮沒了，還有不再彈琴。反正，我一年也只能彈一次琴，說到底――沒什麼差別」。唐逸想了一下後輕輕的說。
「那你――在這十一年的養病期間都想些什麼?」霍天剛溫和的問。
「剛來時，什麼都想；來久了，就什麼都不想。當偶爾想起一些人時，就在心裡念經為他們祈福。」唐逸深吸一口氣後，平靜的說。
霍天剛聽完垂頭沉思許久後才開口，「唐姑娘，你是不是不能說太多話，我聽你現在的呼吸很紛亂，你先調息一下吧。霍天剛說完就在樹旁的一塊大石坐下。
唐逸靠著樹的另一邊閉眼休息。
良久，一陣風吹過，花瓣和樹葉紛紛落下，唐逸緩緩睜開眼睛，直到最後一片花瓣落地後，她輕輕念了一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霍天剛聽完，全身震了一下，顫抖的問，「唐姑娘，你可以幫我護法一下嗎? 我要練功。 」
唐逸點頭，「我已經吩咐過丫鬟，我要一個人待在院子，不用來找我。靜音師太剛幫我運功過，所以我才能起來彈琴。現在這個院子都不會有人進來，霍公子，你放心練功吧。」
霍天剛立即坐下閉目運功，唐逸靜靜的坐在一旁看著霍天剛。十一年前，她也是這樣坐在一旁看著他。當時霍天剛和霍家以及唐門的同齡小孩們在一起玩耍，霍家和唐門一直是武林中人才輩出的兩大門派，那時霍天剛雖年幼，卻已展露出超齡的領袖特質和武學天份，是當時同輩小孩中最耀眼的一個，連爹娘事後都在私底下稱讚他。是不是這樣，所以她才會即使身在這深山古院心裡都還是一直記掛著他――這個不應該被她牽絆之人。唐逸輕輕的嘆了一口氣，抬頭看這棵大樹，不知不覺間她已在這院子住了十一年，但是好像什麼都沒有改變過，就像這棵大樹一樣――萬物都是周而復始。那他呢? 他身處在外面的紅塵俗世，看到的風景應該和這院子有很大的差異吧，他這十一年中是否曾經記起過她――當時僅有一面之緣的唐逸呢? 唐逸想著想著，不禁整個人都癡了，好似這個天地間就只剩下他和她了，宇宙洪荒，滾滾時間長流不停的向前奔去，只有他們還是一直停留在這裡，在這樹下。
約莫一頓飯的時光後，霍天剛睜開眼睛，整個人煥然一新，激動的開口：「唐姑娘，謝謝你的幫忙，讓我練成空明神功第十三式。我現在要做一件事情報答你，在這之前，請你再彈一曲，好嗎?」等唐逸彈完後，霍天剛低聲的問唐逸：「唐姑娘，你相信我嗎?」 唐逸點頭。霍天剛在唐逸耳邊小聲的說：「請你閉上眼睛，等一下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要出聲。」等唐逸一閉眼，霍天剛就抱起唐逸翻過牆頭，幾個起落後，唐逸被霍天剛帶離了棲霞庵――一個她以為此生永遠不會離開的地方。
唐逸躺在床上，床旁站著爹娘，若是以前，她應該會喜極而泣，但是她現在卻高興不起來，清麗的臉龐上盡是震驚和哀傷，爹娘正在跟她敘說唐門被滅的情形。霍天剛帶走唐逸後就去滅了唐門，現在唐門就只剩下她們三個人，其他的上下老少全都死了――被殺或是自殺，霍天剛沒放過任何一個姓唐的人。靜音師太已經要霍天剛明天去棲霞庵給個交代，霍天剛和靜音師太――這對姑姪勢必免不了一戰，這兩位都是唐逸所愛的人，現在卻為了她而要分勝負、決生死。唐逸嘆了一口氣，開口問：「霍大哥現在在哪裡? 」
唐逸看向窗外，霍家的院子也有棵大樹，樹到哪裡都是生生不息，而人呢? 才不過十幾天，整個人世間就有這麼大的變化，她――唐逸，一個原本該出家的人，現在真的成了滅門的罪人了。
唐逸閉上眼睛，淚水緩緩的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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