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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是萬物復甦生長的季節,整個世界就好似一個被喚醒的孩童般蓬勃、充滿朝氣,在這個處處欣欣向榮的時刻,蘊含著千萬年秘密的鮭魚悄悄的在中高海拔的清澈河流中誕生了。經過了夏秋冬三個季節,當白晝變長,河水的流速加快,鮭魚們的體內也開始產生變化――準備要航向遼闊無邊無際的大海,當他們來到完全陌生的鹹水海洋,被大海擁抱接納彼此熟悉之後,就開始安心的享受海中豐富的養分並逐漸茁壯長大。在這大約三年的黃金期間,他們會由太平洋游到印度洋,甚至還會由印度洋游到北極附近,經歷了幾萬公里環繞地球的旅行後,他們就開始成群結隊的返回原本的出生地產卵,估計有三分之ㄧ的成魚會在這趟危險困難的回溯之旅中死亡,即使僥倖生還的鮭魚們在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後也會在他們生命的起源地溘然而逝落葉歸根。科學家經過長久的研究仍然無法了解他們到底是如何找到自己原來生長的地點,星象?鼻子?基因?大海的磁場?還是有任何神秘的力量在指引他們集體回去完成任務然後面對死亡,至今都還沒有人可以證實――為什麼鮭魚非要冒著生命危險回家,隔了三年和幾千幾萬公里的巨大洋流差異,他們究竟是如何找到當年自己的出生地? 這些和埃及金字塔、馬雅古文明一樣――始終都是人類的亙古不解之謎……

   「媽媽!媽媽!我們要出去了。再見!」老大和老二咚咚咚的從樓上揹著自己剛整理好的背包衝下來,一邊喘吁吁的大聲叫喊著,一邊對著我揮手,同時還順便調整了一下兩邊肩膀上的背帶。

「再見!好好玩哦!」側躺在客廳沙發上看書的我放下書抬起頭微笑的跟孩子們揮手。

老大和老二像一陣風般的穿過客廳,砰一聲,兩個人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門後。

今天是星期六,孩子們的爸爸會帶他們去上他們最喜歡的游泳課,下課後再去附近的麥當勞,或是一些特別的餐廳吃飯,然後逛街、Shopping。

很久以前,孩子們會很遺憾的對我說:「好可惜,媽媽不喜歡游泳,不然我們就可以全家一起去了!」全家?我的心臟抽慉了一下,勉強微笑,「沒關係,等你們回來再告訴我今天有什麼好玩的事情也是一樣,乖,回來記得要跟媽媽說喔!」

是的,每次他們一回到家就會興奮的馬上跑來告訴我,今天學了什麼新的東西,他們哪種游泳的姿勢有進步了,課堂上發生了哪些有趣的事情,班上同學說了什麼好玩勁爆的新聞,他們今天比賽的結果,下課後吃了什麼特別的食物,看到哪些最近流行的電子產品,邊說邊玩著剛拆封的新玩具,或是展示晚上逛街時買回來的衣服鞋子和配件,總要弄到很晚才肯上床睡覺。以前老大剛唸幼稚園時,常常會在星期一的早上哭鬧,「我不要去上學!我不要唸書!我要去學游泳!――為什麼不能天天都是星期六?」我將淚流滿面的他抱在懷中哄著,心裡嘆著氣,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呢。

只是,我能告訴誰?

那一刻,無止境的悲傷蔓延著――在我和老大的心中;在這個有全套彼得兔的房間;在這處被世界遺忘的角落。我緊緊的抱住老大――我們像是這星球浩劫餘生後唯一倖存的兩個孤兒,只能靠著互相依偎來提供對方半點的溫暖――即使天地凍結,日月無光,我們根本沒有明天,但至少在這一瞬間,我們還擁有彼此。

一小時後,我低調的出門,照著安全程序到了老地方。遠遠的就看到他正自在的游來游去,照我們的觀點,他應該是在散步,人類不是都喜歡在飯後稍微活動一下嗎?

他的動作非常的輕巧,像風穿越樹梢般的來去水中、水底的各種障礙物,連我這曾拿過三屆奧運游泳金牌――在十多年中獲獎無數,稱霸世界泳壇,被譽為當代游泳天才的人也不得不甘拜下風。記得很久以前,我感覺到水跟我好像合而為一了――當時,我才剛打破世界記錄。但是,現在看著他翻滾、轉動、跳躍,水跟水裡的壓力好像並不存在,他就像人類在空氣中活動一樣的自如,甚至更靈活。

他停住――在那個我每星期六下午會準時出現的位置。

我加快腳步,然後將我的身體緊緊的貼上去――密切的靠在那面巨大、冰冷、透明的牆上。即使近到已經可以數清他的眉毛,但是,這片強化的太空玻璃牆卻是我和他在這世上最遙遠的距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這如星球般的間隔縮短個幾毫分,所以我儘可能的去擠壓我的身體,尤其是臉,好讓我可以離他再近一點。但是,無論距離多近,這片牢牆還是永遠隔在我們中間,劃分成兩個世界,一方是陸地,一方是海水;這邊是人,那邊是他。

我凝視他,伸手摸他的臉,玻璃上立刻出現兩條深深的水印,從我的眼裡、心裡然後滑落到地裡。假如我可以待久一點,這裡應該就會出現一個水池,若是水池能夠和他住的地方相連,這樣我就可以和他一起待在水裡,隨時都能看到他。又或者女人不是水――而是火做的,那我就能將這片玻璃熔化,真的去摸他、親他、抱他――這個我想了無數次,想到都不敢再去想的事情。

我這輩子還有這個機會嗎?

這麼多年了,他知道我是誰嗎?

他轉身去做許多高難度、人類不可能做到的動作,看著他在水裡開心的樣子,我笑了。

熟悉的音樂響起了,我對他揮揮手,他也舉起他的右手搖一搖――這是這些年來我唯一能教他的事情,或許他根本就不知道這個手勢的意義,只是單純的模仿我的動作而已。不過,就因為有他這個簡單的手勢,才讓我有勇氣轉身離開,然後――期待下次的會面。

我走到門外,這個計畫的主持人――孫博士也在那裡,他看看我的臉,低下頭輕輕的說了一句:「對不起。」我別過頭去,從手提包裡拿出面紙擦完臉後轉身過來,深吸一口氣,「他――什麼時候要出發?」「再幾個星期,其實……還需要多一點時間,但是上面……所以……」我突然敏感的想到一個問題,「你是不是特地過來告訴我――」我的心臟抽慉了一下,渾身打顫,勉強出聲,「不能再來看他了?今天是最後一次的見面?」孫博士急忙搖手,「不是,不是,很有可能到時還要再請你增加次數,妳是他的最佳正向增強物,說實話,這幾年要是沒有妳的配合,這個計劃早就失敗了。」孫博士說完後向我鞠了一個躬,「我真的很抱歉。」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沉默的推開他身後那道防彈防爆破的鋼門,在門外兩個安全人員的陪同下去搭乘電梯。

等我坐進他們的車子,我的全身開始發抖,雖然才剛過完端午節,但是寒意卻像漲潮的海浪般一陣陣的湧上來,再加上被淚水浸濕的衣服,整個人彷彿置身在冰天雪地杳無人煙的北極。如果可以,我還真想就此倒地不起,讓我苦苦壓抑多年的秘密就被封存在這輛陰森黑暗的車子裡面,跟它曾經裝載過的無數駭人機密一樣――永無人知。

我小心的將我的車子停進車庫,注意輪胎不要壓到隔壁先生停車格上的白線,這些地上的停車線是專門為了不擅長開車的我而畫的。檢查完畢,我拿出家裡的鑰匙和感應卡開門,直到聽見喀一聲大門關上的聲音,我全身頓時氣力散盡,像是一個突然洩了氣的氣球或是斷了線的風箏,搖搖欲墜的跌進客廳的沙發裡,好似一隻迷路擱淺的鯨豚,只能躺在沙灘上抽慉,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救援或是宰殺。我緊緊的抓住沙發上抱枕的一角,身體無法控制的不停的抖動,即使臉頰下的沙發已經濕了一大片,眼看著這裡就要變成一個東方威尼斯了,我還是一直喘不過氣來,整個人就快要昏迷休克。

他就要出發了!!!雖然孫博士剛才說還要幾週,但是如果上面還沒有確認日期,他是絕對不會跟我透漏這個我的安全等級能知道的最大極限的消息。天哪!我……甚至都還沒有、也不可能再抱過他!他――就要走了!

我的心臟又開始抽慉,自從他被帶走後,胸悶、心痛就成為我的第二個影子。自主神經失調,許多名醫都如此說,不必吃藥,只要放輕鬆。但是我自己明白,我的心早已不是我身體的一部份,它跟著他一起走了,到一個我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從那時起。

他就要走了!我該怎麼辦?我的全身冰冷,無法呼吸,感覺底下的沙發如同失控的飛機般,正迅速的向下墜落。眾神明、諸佛菩薩、老天爺,求求祢們大發慈悲,救救他。我願意死、下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萬劫不復,我這輩子、下輩子、生生世世,願意出家為尼,或是做任何事情,只求祢們救他,或是指點一條明路去救他。

我絕望無助的乞求著,祝禱著這些年來不變的心願、誓言,祂們是我唯一能傾訴的對象,也只有祂們才能幫我。

但是現在時間不多了,除了等待奇蹟以外,我還能做什麼呢?

衝進去把他救出來,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但是,這比奇蹟還困難。沒有允許,根本無法單獨進到那個有重重關卡,方圓十里內就戒備森嚴的秘密基地。更何況是還要帶一個人出來!而且,他是……人嗎?真的將他帶出來後,我能讓他住在哪裡?我要去什麼地方找那麼大的水缸來裝他呢?他已經在水裡、在海裡、在那裡那麼多年,我根本不敢去想――他一旦離水後可以存活多久。還有我那兩個孩子,基地的人是絕對不會放過我的家人,縱使我不顧我的先生,但是,老大和老二畢竟是無辜的。

我閉上眼睛,照著醫生的指示,慢慢的深呼吸。沒問題的,我早上和中午都有吃藥,下午要出發前,又多吃了一次,我每天都有按時服藥,我可以的,我能夠撐過去的。但是――我現在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該怎麼辦?我連忙抓起沙發上的兩條涼被把頭團團包住,然後開始放聲尖叫,我的叫聲尖銳淒厲,宛如一隻落單負傷野獸的臨終哀嚎,是身體極度的疼痛、心靈完全的孤單還是對死亡無限的恐懼才會發出那樣慘烈的悲鳴?我摀住我的雙耳,不斷的搖頭,那些醫生根本不懂,沒有任何人,任何一個醫生了解我為什麼會這麼痛苦,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所以也就沒有人可以治療我。就算有人知道這一切,也絕對不會、不能、沒辦法來幫我。被遺棄的無望感覺像雷擊電流般的在我的體內亂竄,感覺我的心臟好像就快要跳出來了,是跟著我在人間禁閉這麼多年的心臟也想要得到自由嗎? 它如果真的跳出來後會長什麼樣子呢? 是一個小皮球還是一個像卡通造型的活力小子? 我趕忙坐起,用顫抖的雙手從茶几的抽屜裡拿出一個暗褐色的小玻璃瓶,打開玻璃瓶,倒出一顆紅色和一顆白色的藥丸,放進嘴裡,再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幾口水,把藥吞下,癱坐在沙發上。自從上次我砸碎家裡所有的碗盤後,醫生每次除了固定的鎮靜安眠藥外還會加開這個特效藥讓我備用。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吐了一口長氣後再慢慢的躺下,同時抓了一個抱枕,緊緊的摟在懷裡。自從他被帶走後,我就變得愈來愈依賴這個沙發,它就像是我私人的獨木舟、避難室,只有在這裡,我才能稍微找到一點歸屬感,不再那麼恐懼害怕。我每天睡在這個沙發上的時間遠超過我在樓上的那張原裝進口昂貴符合人體工學的單人床,尤其是這幾年,我好似一隻盤據環繞在客廳的大型哺乳類動物,而沙發則是我的專屬圍籠,他們父子三人小心翼翼的輪流日夜豢養我,成就出平地難得一見人獸和平共存的奇觀。

我常在想,如果不是我還有一點點剩餘的利用價值,我先生應該早就把我送去精神病院了。他被帶走的第二年,我們第一次去看他,一回到家,我就立刻昏倒,清醒時,我已經躺在醫院的床上,床旁的陪病椅上坐著我的先生――面無表情,不發一言。我注視了他許久,然後輕輕的問:「當初你追求我,是不是奉命的?」他轉過身去,沒有回答,等他回過頭時手中多了一杯水和一包藥,「醫生說,要按時吃藥。」他淡淡的說。從頭到尾,他對整件事情都是用冷靜、自然且符合每個人――除了我以外――期望的態度去面對。現在回想起來,我對我先生的怨恨不滿多少和他那態度有關吧。他為什麼總是能夠用處理公事的方式來看待此事呢?是我不正常還是他太無情?我始終不解。

但是,現在他真的要走了!我是不是應該跟我的先生――他的爸爸說呢?他聽完後,會不會依舊無動於衷,然後自顧自的去找老大、老二玩?「你以為我願意嗎?這是一件沒辦法的事情!沒有人希望它發生!他也是我的小孩!我的心會不痛嗎?只是――既然……他被選上了,就只能當作……沒生過這個孩子。你為什麼都不去想我們現在擁有的?老大和老二這麼乖巧懂事,你就不能稍微――把心思放在他們的身上――多關心照顧一下嗎? 你老是這樣成天掛記惦念著已經失去的他,然後對眼前兩個活潑可愛的小孩視若無睹。這樣公平嗎?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啊!難道――他們就不是你辛苦懷胎十月所生下來的小孩嗎?你就一定要這麼偏心嗎?還是――你因為他的離開才要這樣的懲罰自己,懲罰他們――那他們不是太可憐了嗎?你不是這種人――我知道!你可以恨我、不諒解我,但是――請你為了老大和老二振作起來,他們還小,需要一個媽媽,他們很愛你――一直都很愛,也巴巴的在等你何時可以開始去愛他們。你現在只要認清一個事實――他永遠不會回來!我們根本無能為力!你懂嗎?把他忘了吧!讓我們的家變得完整!我求求你趕快忘掉他吧!」這是三年前也是他被帶走以來,我先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談到他。那次我因為氣喘不過來住院,我先生罕見的對我說了那麼多的話,他激動的表情,讓我剎時被震懾住――我原本以為他早已把我們忘了。

忘了他吧!從此我就會有健康的身心、幸福的家庭,不再有夜夜惡夢、心悸、失眠、哭泣、遺憾、悲傷、孤單和絕望,也不需要再依賴安眠藥和鎮定劑。但是――這做得到嗎?大家都忘記一件事情――他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有人可以拋棄自己的大腦還是心臟嗎?還有懷第一胎時的驚喜、不適、生產時的痛楚、煎熬、新手媽媽的慌亂、滿足,真的能說放就放嗎?他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雖然只是曾經短暫的待在這個家裡,但是他畢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不管他現在或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他永遠是我的孩子,這是一個絕對不會改變的事實。

環顧四周,家裡已經沒有他的照片,也找不到他待過的痕跡。他被抱走後,我先生當天就把他的所有東西全部銷毀,好似他從未存在過――除了我先生的官階馬上跳升了三級以外,家裡再也沒有任何和他有關的連結。在這個世上,他沒有名字,不被承認,也毫無未來,如果我再照他們說的那樣把他丟棄,那他就真的一無所有、孤苦無依了。為什麼大家都沒有想到這一點,卻只會一味的叫我去拋開他――就像忘掉昨天在公車站遇到陌生人的問路或是超市收銀員的禮貌寒暄招呼一樣的輕鬆容易。 縱使我要被碎屍萬段、永世不得超生,我也絕對不會忘記他。雖然我不能天天見到他,但是我覺得他一直都在我的身邊,尤其是他剛出生時的樣子,還有那兩個可愛的酒窩,總是常常會浮現在我的眼前。當時,我每天手忙腳亂的餵他喝一種不知名的綠色液體。醫生說因為他的體質特殊,所以從一出生開始,除了那個綠色液體外,其他的東西都不能給他吃。每次餵他時,我先生一定都會在旁邊幫忙。那時,我覺得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兩個至愛都在身旁,夫復何求。鄰居的太太也常常會羨慕的對我說:「你先生官做這麼大,還請假在家陪你坐月子,他底下的人都要來家裡請示他,你真是好命。」是的,家裡那些陌生的黑衣人在我一回到家時就看見了,他們就像是不出聲的機器人般的隨時出沒在各個角落,每個房間都有他們帶來的奇怪的機器。頭幾天,兩三個人來來去去,之後,有一個人固定住在客廳,到後來,客廳、廚房、客房都有一個黑衣人。他們輪流外出,去拿綠色液體,還替換一些特殊的儀器來幫他檢查,一天要用七八種機器,幾乎每個小時就要進來一次。因為我先生說這是為了他好,那些黑衣人也都很客氣,主動幫了我不少忙,我當時忙得昏頭轉向黑天暗地再加上沉浸在喜悅和幸福中,也就沒想太多。

這段世上最快樂的時光只維持了三個禮拜――當李家長男宣告夭折的那天就被畫下句點。所有的人都同情並理解我的悲傷,只是,沒有人知道我哀悼的不僅僅是無法挽回的過去。

之後,我失去和現實接觸的過了快一年,我現在的病也是起源於那時――儘管大家包括醫生都認為我很正常,我目前的症狀只是傷心過度下的暫時反應,只要調適好就沒事了。但是――若不是他們太樂觀就是我已經病入膏肓的悲觀,或是我和他們其中有人在說謊。當然根本不會有人相信我――一個毫無影響力個體的看法和意見,所以我就一直停在那個被集體宣稱沒有問題的狀態――常常時空錯亂,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時何地,總覺得我好像還是那個天真尚未開始參加比賽的小女孩,周遭充滿著愛和信任,等醒來才發現――原來我還在這個無間地獄裡,不能動彈,無法離開。到後來,需要有人提醒,我才記得自己還活著,不然我就會變成跟窗外的落葉、雨滴、寒風或是浮塵一樣――只是一直不斷的重複,自動毫無意義的反覆來回有如汽車的雨刷或是大樓的升降梯般恆久不變的持續起落上下。我像是個得不到安息的鬼魂,儘管全身已經凍得奄奄一息,卻還是澆不熄體內深處那股快將五臟六腑焚燒殆盡的烈焰,在這無盡無極的搏鬥中,唯有遇到一年只出現幾次的好天氣――整個天空異常的晴朗明亮,大地和空氣也都被洗得乾乾淨淨,靠在沙發上的我屏息注視著窗外那透明到會刺痛眼睛讓人流下眼淚的陽光時才稍微能鬆一口氣,假裝自己的病已經都好了,不用再吃藥回診不定時的住院,也不再有難堪苦痛折磨不被這個理性完美講求規定和原則的社會所見容,我又可以做回一個正常人了。

直到有一天,我先生下班回家後忽然把我帶到樓上的臥房然後小聲的在我耳邊說:「明天可以去看他。」那句話就像是我的還魂丹,瞬間將我從冥府拉回陽間,我興奮得差點暈過去,當晚怎樣都睡不著,滿腦子想的就是他。隔天,我們先開車到百貨公司的地下室,在那裡換搭一輛黑色的廂型車,然後又在不同的地點換了幾次車後,終於到了那裡。等進去後,看到裡面戒備這麼嚴密,我的心裡又開始忐忑不安,這裡是什麼地方? 一個一歲多的小孩為什麼要被帶來這裡?當真的遠遠看到他時,我驚怒交加,邊跑邊哭喊:「你們為什麼把他關在這裡?他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你們不可以這樣!你們――」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撞那片玻璃牆。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是想要把他救出來?或是想衝進去陪他?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就像如果有人知道我的故事,他是會覺得我很傻?還是很自私?該同情憐憫我的遭遇或是鄙夷不屑我的行為? 無論他們的答案是哪一個,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要看他、照顧他、保護他,其他的,我什麼都不要也不管。就像電視新聞一樣,暴民都會很快被制伏,犯人絕對不會逍遙法外,勝利永遠只會站在正義的那一邊,兩、三個黑衣人迅速的過來將我架住,把我帶到一個小房間,一個醫生給我打了一針後,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自稱孫博士,他溫和的跟我說,假如我能保持情緒穩定,就可以每週來看他一次。

我們去看了他幾次,有一天要回去前遇到孫博士,他很客氣的請我們去他的辦公室,然後他溫和的說:「我們……呃……有些事情要在水底下進行,潛得不夠深的話,會被對方的雷達發現,太深的話,又超出人類的極限,而且路途……不近,就算是用特殊的氧氣筒也不夠。除非是魚,但是魚不會幫我們做事,而且魚……也沒辦法做……我們要做的事情,所以才會有這個計畫。」到底是要做什麼事情?是誰還是哪個單位在主導這個計畫? 他會不會有危險?為什麼要由他去做? 他要在這裡待多久? 他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我氣急敗壞的問了一大串問題。孫博士只是含糊的回答:「這些……都是上面……規定的,我也只是奉命行事。」我瞪視了孫博士許久,嘆了一口氣後低頭沉默不語。孫博士鬆了一口氣,繼續說下去:「經過觀察,我發現你是他的最佳正向增強物。很奇怪,自從看到你之後,他就有突破性的進步。本來之前困擾我們的一些瓶頸,都順利的解決了。這大概……就是母子天性,不過……這跟我們之前的ㄧ些研究結果不符,他的最佳正向增強物應該是他的教練才對,我們還會再進一步的研究這個問題,看是那個環節出錯。總之,我們現在要請你固定每週來看他。」就這樣過了兩年,然後就剩下我一個人去,我先生要留在家裡照顧老大,之後又添了老二。我只有在坐月子時得找藉口出門去看他,其他時候都很順利。

 這些年來,我生活的唯一樂趣就是每週六去看他。我曾經很自欺欺人的想過,若是能這樣每週會面一次,直到終老,我也別無所求了。最近這幾年,他開始出任務,有一次他受傷,我足足等了三個月才又見到他。這次他的任務,從孫博士那裡,我大概知道――非常危險。此次是他們的終極目標,換句話說,他回來的可能性很渺茫,這是他的宿命,孩子,我的心肝寶貝,早知如此,你剛出生時,我是不是應該做其他的打算?但是,你這麼可愛,我怎麼忍心呢?如果你知道別的同齡小孩是整天無憂無慮的玩遊戲、看卡通、還有父母在旁無微不至的呵護,而你卻是每天和水及壓力搏鬥,為政府出任務,你會不會怪我?怪我這個做母親的如此無用,不但不能保護你,反而讓你受這麼多苦,冒那麼多風險。現在,連性命都快不保了,而你卻一點都不知情!我是你的媽媽,卻從來沒有為你做過一件對的事情,這真的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

   我嘆了口氣,把眼淚擦乾,看一下牆上的時鐘,坐起來,收拾一下,等一下老大和老二就要回來了。不管心裡的悲痛是多麼巨大到無法承受,在沒有任何可行對策前,生活還是要過下去,絕對不能被人起疑,不然他們一定會摧毀一切,我再怎樣也不能連累到老大和老二,還有無辜的鄰居跟親友。

五週後,我低調的從一個小型公寓走出來,這是離那個秘密基地最近的住宅區,我的身分是那個非對外開放機構的臨時約聘技師,對家裡的鄰居親戚則宣稱我是到美國散心和就醫,二、三個禮拜就回來。因為孫博士希望我每天去看他,所以我就開始生平第一次的短暫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只是,我唯一的工作就是坐在那個房間裡面看著他。我幾乎大部分的時間都是靜靜的坐在那裡,和周遭人員的焦慮忙碌恰成對比。我和他好似這混亂中的兩塊淨土,我一直專心的看著他,每分每秒對我來說都非常珍貴,因為我能看他的時間也隨著這一分一秒的流失而減少。我從未能夠這樣盡情沒有規定的天天來看他,現在我一個星期看他的時間幾乎等於之前所有會面的總和。我從來都不知道他上午還有整個白天的作息情況,原來他的生活模式跟我以前職業時期很類似――完全沒有個人的時間。很奇妙的,自從我天天來看他後,我的心情就從起先的激動變成後來的平靜,他也從剛開始發現我整天出現的活躍轉為習慣。去那裡不到幾天,我就不需要再吃藥了。我們都定下心來默默的和對方交流,這個溝通是內在、無形、不在任何人或是機器所能接收監測的範圍,既是認識、了解也是彌補、救贖。不管最後會是什麼樣的結果,我都由衷的感謝讓我能有這段時間跟他相處。

一週後,那裡的氣氛一天比一天緊張,大家好像戰爭即將爆發似的凝重肅殺。今天,我走進去,看到孫博士臉上閃著一種從未見過的異樣光彩,如癡如醉,我就知道――時間到了。沒有任何人發現我來了,除了他以外。我照常的坐在椅子上,靜靜的望著他,下班前我走到孫博士的身旁,溫和的說:「我要回家了,明天應該不用來了吧。」孫博士才稍微回神:「喔,對不起!我忘了先跟你說――抱歉!抱歉!我請他們送你回去。」我微笑搖搖頭:「我先走了,謝謝你。」

回到家,先將他們幫我準備的禮物分送給老大、老二、鄰居和先生,等吃過晚餐、洗完澡、我整理了一下冰箱、廚房和客廳,將我的東西都標示清楚。然後上樓走進老大和老二的房間,他們都已經睡著了,我走去坐在他們的床緣,打開書桌上的檯燈,翻著桌上一件件相當陌生的課本、作業和文具,不禁淚流滿面――在他們眼裡,我應該是一個完全不及格的母親。我的失能讓他們被迫提早懂事成熟再反過來關心照顧時常生病的我,我是因為沒有愛還是不敢去愛才會這樣失職呢?或是我把自己關起來沒辦法出去所以才一直看不見他們?還是我根本就一直停留在那裡――他出生的那段時期或是那個秘密基地,我把自己困在那個時空斷層裡,從未離開。無論怎樣,我都是不對也不該,或許從一開始,我就錯了,而且還一直錯到現在。我輕輕的幫他們蓋上涼被,拉好衣袖和褲腳,親吻他們的臉頰。希望你們以後能夠遇到一個正常標準的好媽媽,我虧欠你們的就等――來生再償還吧。我悄悄的調高一下冷氣的溫度,關好門,轉身拭淚離開。

我回到臥室,看一下床旁櫃上的時鐘,快十二點了。我從酒櫃拿出一個大的玻璃杯,注入七分滿的威士忌,然後從我的衣袋拿出一瓶藥丸,小心的將瓶中的藥丸全部倒進杯中,當大小不一的各色藥丸先後迅速的溶化時,玻璃杯內彷彿起了一場化學反應或是被施了魔法般,將一個極其普通的玻璃杯幻化成……一個綻放中的海洋,我驚喜的看著那些盛開的海草、水母、珊瑚礁、海豚、小丑魚、鯨魚還有好多海裡的動植物。它好美,美到我難以形容――我終於擁有自己的海洋了。我感動的站在那裡,聽著海風一陣陣的吹來――隔壁床上先生的鼾聲規律的隨著海中的潮浪起伏,除此之外,一切都靜極了,好似又回到所有事情的起點。我滿足的闔上雙眼,端起那杯海洋――我們生命的起源,一飲而盡。

我走到我的床上躺下,已經午夜了,他應該已經出發了。海裡的夜晚到底是長什麼樣子呢? 是像童話故事般的溫柔美麗還是如災難電影中的可怕嚇人?他現在已經到那裡了? 海裡會不會很冷?獨自一人游這麼長的路程會感到孤單寂寞嗎? 孩子,你在出任務時從來都沒有人陪,我現在就過來跟你做伴,我會一直、一直的陪著你到最後。這是第一次我可以跟你這麼靠近,緊貼在你的身邊,沒有牢牆,也不需要批准。我們現在自由了。不會再有人來把我們分開了。即使我根本不知道你會從哪裡出海,但是我完全不擔心要如何在漆黑寒冷一望無際深不見底的海裡找到你。這是我第一次對自己這麼有信心,從你被帶走後我就一直擔心這個害怕那個甚至還要靠藥物來抑止我擔憂過度後的心悸和窒息。但是現在,我相信,我們在第一時間就會相遇――不偏不倚,沒有偶然或巧合,因為我當時違反規定偷偷趁人不注意時餵你喝了一口母奶,原本是想讓它代替我守護你一生平安,沒想到卻因此建立了你我之間的連結。孩子,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你的不正常和我的不完整在海裡都會被寬宥諒解和接納,就像鮭魚回流一樣,我們這趟旅程的目的不是結束而是開始,沒有疑問,只有答案。

我微笑入睡,今夜應該會有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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