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紀念

每個單週星期六傍晚,在台南海安路花園夜市的盡頭轉角處有一個不大起眼的小攤位,攤位上沒有販賣排隊美食、熱搜飲品或是時尚潮服,只擺放了一些小小、特殊的客製化飾品。店主是一個不多話的纖細長髮女子,秀氣白淨的臉上帶著一抹淺淺的微笑,對客人的問題,她大都簡短回答或是以點頭搖頭示意,彷彿她不是這間坐落在喧囂鬧市末端的攤商老闆而只是一位奉命派遣長駐於此的守門人,勤勉盡責的看管這一片精雕細琢後的閃耀和絢麗。偶有外國客人參觀後驚艷的問:「你是念藝術嗎? 」她總淡然一笑,輕輕的搖搖頭。來這裡的顧客大多是女性,穿著班服青春盛世的女學生,初入社會打扮時尚的上班族,帶點疲累和倦意的資深OL,在閨密朋友的介紹陪同下來到此處汲取一杯忘塵水。這裡的每件飾品都是獨一無二手工打造而成,不僅台南即便世界各地也找不到有曾相似雷同的物件,所以她才能在網路行銷當道下不藉任何直播聲量仍悠遊存活於這個隔週方來一天的小角落。新舊的客人們從攤位入口的項鍊、耳環、戒指、髮夾到店兩旁的手錶、鬧鐘、馬克杯和太陽眼鏡……等巡禮了一圈後,整個人好似也被洗滌過一遍,神清氣爽,潛藏陰蟄多時的煩惱、日常不斷重覆的難題、感情事業功課上的障礙,彷彿都在這一顆顆大小不一如珍珠般發亮的飾品上找到了解答跟出口。

一個新來綁馬尾的女學生小聲的對同伴耳語:「好像牙齒。」削短頭髮的同伴含笑點點頭:「就是這樣才特別。」一顆鏤空鑲著骷髏形水鑽的墜子在她胸口輕顫了幾下,好似在附和這個答案或是因重回舊地而雀躍。她盤算著等一下要去跟老闆訂同款的耳環、戒指、手鍊和腳鍊,跟這個項鍊湊成一套,這樣等她下個月在左肩刺上一個海賊的圖騰後,剛好可以趕上她十八歲生日。現在距離她的生日趴還有一個多月,老闆應該來得及交貨,不然,就拜託老闆趕一下,這個老闆心很軟,每次都會屈服在她魔鬼式的哀求,勉為其難的答應幫忙。想想真不容易,又在這個世界撐了一年──居然能在這個充滿虛偽混亂謊言的人間過了十八年,沒有奔向手遊動漫裡那個美好祥和自在的靈界,還真是佩服自己,這麼辛苦,當然要好好慶祝一下。她挽著同伴的手慢慢的逛到店內後方一個有著銀色金屬邊框的透明壓克力櫃檯旁,翻開一本精緻藍色布套的目錄,裡面有浪漫童話、驚悚科幻、中國水墨、日式禪風……等風格的範例,若都不合意,也可自創,將自己獨一無二的靈感和記憶經由鏤空、染色、嵌LED、雷射雕刻……等置放在那一顆顆外形不規則剔透如珍珠般的飾品上。店主會先在平板電腦上畫好草圖,請客人確認顏色、內容,有些人就會開始猶豫:「老闆,你覺得我耳環第三節該用長方形還是倒三角形呢?」「這個手機殼中間那一顆是不是改成扁平正方形比較好看? 老闆,你比較專業,幫我看一下哪一個比較合適?」 還有人會怯生生的問:「我……想要找這裡沒有擺的……版畫,可以……幫我……問看看嗎?」等到所有的細節都塵埃落定,後續的聯絡和取貨方式也核對無誤,客人們就能安心的帶著期望和美夢在星空的祝福下離開,繼續他們下一站的旅程。

一個穿著白色小洋裝的年輕長髮女子買完一對馬克杯後牽著男朋友的手走到店的最裡頭停下,像朝聖般的仰望著一頂鑲鑽的雙層皇冠。皇冠上層的中心處是四顆正方形飾品,然後兩邊各一顆長方形飾品,再來是各兩顆倒三角形飾品,最後則是連續各三顆立體方柱形飾品,每一邊各八顆飾品,左右平均對稱,就像是用3D雷射機雕刻出來的工藝品,優美的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彩虹。彩虹上的每顆飾品都被巧妙地包圍在鑲鑽的線圈內,線圈高低起伏猶如匍匐蔓延的花朵及葉子,看起來就像是電影裡面王妃和公主戴的鑲鑽花形皇冠。下層皇冠的飾品外形就比上層皇冠小,只有後面那六顆立體方柱形飾品是跟上層一樣大小且對稱排列,其他中間跟兩旁的飾品都是比較小顆的倒三角形跟長方形,也同樣有鑲鑽線圈環繞,造型相對簡單大方,像似羅馬時代的幾何形皇冠。年輕長髮女子的男朋友理智的分析眼前這個放在透明壓克力箱懸空固定的藝術品,他不明白為什麼女生會喜歡這些外形有點奇怪的飾品,這裡每樣東西都鑲嵌、黏貼或包含了一顆至多顆的飾品――不過,只要她喜歡就好。他轉頭關愛的看了一下身旁的年輕長髮女子,清麗娟秀的她正癡迷的看著那頂皇冠,彷彿她已經戴上它,正在高處接受萬民朝拜或是走紅毯被媒體群眾圍繞歡呼,她伸出右手,試圖答禮,當纖細修長的手指碰到冰涼的透明壓克力時,她整個人停下,彷彿瞬間被魔法定住或是運作中的電腦突然當機一般,直到回過神後,才輕輕的將她那白皙無瑕有如一件藝術珍品的手掌緊緊的貼在如玻璃般晶瑩剔透的壓克力上――這是她今生跟它最近的距離了。她靜靜的跟它對望著,好似要將自己的生命力源源不絕的傳遞過去――透過心念、眼神、空氣、光線――待它終於被喚醒後,是否可以同她說一下它的故事?她多想知道它的過去:為什麼會在這裡? 自願亦或被迫? 沉睡前的面貌? 天生就金碧輝煌還是走過一段椎心瀝血的變身路? 待在這裡的心情? 每天俯看熙攘來往的人群遊客,是會高處不勝寒? 還是覺得其實人類才是比較寂寞孤單的那一方?

「這麼喜歡?」他輕輕的問。

年輕長髮女子點頭,幽幽的說:「我每次來都會看一下它,到後來――我都不知道,我究竟是來這裡買飾品? 還是來看它?」

「那,我幫你去問看看。」他爽朗的說,眼神沒有任何猶豫,年輕明亮的臉上盡是誠懇良善,看得出是一個有禮貌教養的好青年。

年輕長髮女子急忙拉住他,「 這是非賣品,這裡的鎮店之寶,只供展示。聽說是先有這頂皇冠,然後老闆才開了這間小店。」

「還是請老闆幫你做一個? 」他憐惜的看著她。

年輕長髮女子溫婉一笑,側著頭思索了一下,柔聲說:「不如――你以後都陪我來看它吧?」

年輕男子用力的點頭,「好。」

兩人攜手相偕離去。

纖細的長髮店主在後面安靜的目送年輕長髮女子和年輕男子邊走邊聊的慢慢走入人群,直到他們的背影完全消失了好長一陣子,她才回頭看一眼那頂皇冠,嘆了一口氣,開始準備收攤。要到下下週的星期六傍晚,她才會回來這裡繼續編織販賣她和顧客們的希望和夢想,所以每樣東西她都得仔細、分門別類的包裝及封箱,特別是今晚剛接的那些訂單,絕對不能有半點差錯。她小心的將平板電腦放進她的暗綠色隨身背包――接下來她又要大忙特忙了。實在不該答應那個削短頭髮的年輕女生,她搖搖頭,又嘆了一口氣,忽然覺得好累,自從那對年輕男女走後,一股莫名倦意突然從她體內深處升起,逐漸的擴散蔓延到四肢、全身,讓一向健康的她竟開始天旋地轉、搖搖欲墜,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不知何時會跌落地面。她加快整理收拾的速度,她得在倒下前離開這裡。

附近店家也陸續加入收攤的行列,他們明天還要來這裡奮戰一晚,花園夜市就這兩天生意最好,雖然身體已經開始疲倦,但是每個人的心都是溫暖、快活,笑意流竄在大家的嘴角、眼底、手掌和腳心。有些人哼著歌,有些人聊著天,有些人則用頭或腳在幫他們打著拍子,他們一邊拆卸收納,一邊想著明天的計畫:該備的料,需補的貨,要添的人手。有生意就有生機,謝天謝地,今晚又是一個美好愉快的夏夜。對他們這群逐夜市而居的無根叫賣族來說,再沒有哪件事情比賺得一天溫飽還重要。希望明天、下個月、明年都能繼續這樣討生活,讓全家老小有依靠、得照顧,他們也就心滿意足了――再苦再累都不怕。

她借隔壁攤商的手推車,來回走了幾趟,將全部東西放進她那輛深藍色中古小客車的後座及後車廂,跟隔壁攤商道謝後,她開車離去。她打開車窗,一邊開車,一邊吹著窗外徐徐送進來的夏夜微風,少了陽光、人群和車流,夏天就恢復它原本的樣子。夜已深,晚風吹在身上,涼涼的很舒服,那股莫名倦意也幾乎被吹散了。她慢慢的開著車,享受這難得的悠閒時光,她每個月也就這兩三晚能如此任性隨意,如果可以,她真想這樣一直開下去。就像他說的,人要及時行樂,要是以前,他和她這時應該正沿著黃金海岸夜遊或是奔馳在前往墾丁的高速公路上,要到天亮,看完日出,才勉強小睡一下。夏天最美的就是夜晚,我們微不足道,但是時光一眨眼就過了,不能辜負這樣燦爛的夏天。他常認真的跟她說。只是從小恣情縱性的他辜負的又豈止是夏天? 總是喊著來不及的他錯過的也不僅是風景。她搖搖頭,踩一下油門,讓窗外強風吹乾臉上的淚痕。她決定明天要休息一天,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給自己放過假了,明天她要在家裡好好的睡一天,然後迎接更忙碌的星期一。

星期一,一星期的首日,每週的第一天,就像人一生或是一年四季的初始,應該是旭日東昇春回大地到處充滿蓬勃朝氣的景象,但是――這天卻是她一週裡面最忙碌、黑暗、沉重的一天――跟這城市、島嶼、星球的大多數人一樣。

一大早還沒開門,已經有人在門口徘徊,等八點五十分門一開,有預約、沒預約的人們就像土石流般的湧向櫃檯,理直氣壯的要求第一時間的服務和禮遇,加上準時響起的兩支電話以及陪同的家屬、小孩和此起彼落的手機來電音樂,整個候診區已不是一個亂字可以形容。我們採預約制的口號還來不及說出口就被遠遠的拋到十里外,狼狽不堪的躺在塵土美白過的柏油路上等待傍晚路過的資源回收車好心載它一程。每個人都十萬火急、間不容髮,講出來的解釋、理由成千上百、各式各樣,但是真相和原因卻是千篇一律、大同小異。

「小姐,今天早上一定要幫我掛號,我的牙齒好痛,痛得整晚都睡不著,吃了好幾顆普拿疼也沒效。」

「我幫你查一下今天的空檔,請問你的牙齒痛多久了?」

「快兩個月――我就怕看牙醫,想說它會不會自然好起來。啊!!好痛――快痛死我了!!」

「小姐,我右邊的假牙掉了,明天我要去台北兩個月,可以請醫師趕快幫我黏上去嗎?」

「我幫你看一下今天的約診單,請問那顆假牙是什麼時候掉的?」

「一個月前,這陣子太忙,都沒空過來。」

「小姐,我有預約今天早上九點半洗牙,我的兒子可以一起看嗎? 他今天跟我一起來,剛放暑假,昨天回台南,就檢查一下牙齒――他很久沒有檢查牙齒了。」

「小姐,我有預約星期五補蛀牙,但是現在牙齒怪怪的,可以今天過去現場等嗎? 我可以等,等多久都沒有關係。」

「小姐,我的牙齦流血好幾天了,好像也有長牙胞,今天可以看一下嗎?」

當候診區這邊的攻防戰持續的你來我往時,隔著一道玻璃門,在看診區的她已經戴好檢查手套,長髮盤進綠色的手術帽裡,熟練迅速的幫躺在診療椅上的病人檢查口腔、解釋X 光片、切開排膿、根管治療、黏著假牙和印模比色。如果一切順利,在下午一點半前她應該就能將上午這一波如漲潮海浪般湧入的病患治療完畢,然後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喝一杯咖啡。星期一她通常不吃午餐,寧可把這奢侈的幾十分鐘拿來放空、喘口氣、看一下窗外的風景,接著兩點開始下午門診直到晚上夜診結束前,她都會待在這間有著中央空調、設備齊全的診療室裡。每個星期一晚上,她都有夜診。每次夜診結束,她會站在大門口看著鐵門緩緩降落――就像圍觀一個千年傳統祭典般的莊嚴肅穆,藉此憑弔哀悼逝去的人事物或是一些她隱藏許久不敢回想的記憶。等到儀式結束,她腕上手錶的指針大概會停駐在十點或十一點的位置,然後她就乘著月色,踩著自己優雅孤獨的影子回家,稍微梳洗後就寢,明早再迎著朝陽上班。儘管工作相當密集忙碌,她總是溫柔耐心的逐一跟病人勸告、衛教,預防是最好的治療,而且不只適用於健康上――她一直堅定不移的相信著,有如宗教信仰般的虔誠執著,不然,這世上就再沒什麼是她可以信任的。

不要再抽煙了好不好?」 她溫和商量的說。

「這樣我在那裡就找不到快樂的理由。」一個在外島服志願役的原住民男生誠實、帶點淡淡憂傷的回答。

「要不要開始戒檳榔? 」她委婉的問。

「我也想,但是,這是我唯一的興趣,我不重視吃的、穿的、車子、房子、出國、高爾夫球……這些我都不注重,如果連這一個都拿掉,那我的人生好像就沒什麼意義了。」一個六十多歲的離婚男子在科技大廠工作的獨生子主動預約、陪同下從高雄山區來就醫,在檢查口腔、解釋X 光片後淡定、無奈的解釋他為何要冒著全口無牙的風險繼續嚼檳榔。

「每次吃完東西都要清潔口腔,牙線、牙間刷也要繼續使用。」 她做完例行的牙周治療,耐心的叮嚀著。

「我都很認真在清潔,每次出去跟朋友聚餐,一吃完,我就會立刻去化妝室刷牙、用牙線、牙間刷和漱口水,一套下來都快半小時,害朋友們都得等我,有些還會取笑我:何必這麼認真,大家都沒這樣做也過了幾十年。在家也是每次吃完東西就立刻刷牙、清潔,我周遭的家人親友沒一個像我這樣勤勞,結果每個人的牙齒都比我好。我這是天生的毛病嗎?」一個每週來做牙周治療的中年鋼琴女老師激動的問。

她每天這樣用心、努力,只是為了避免一項療程:拔牙――出現在她的約診簿上。認識她的人都知道,除非萬不得已,否則她絕不輕易幫病患拔牙――智齒和乳牙除外。恆牙跟頭髮不一樣,拔掉就不會再長出來。她常這樣說。不只牙齒,很多東西――特別是非物質的,一旦失去,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但是,往往你愈不想看到的,卻愈是容易發生――人生常常就是這般組合排列,所以她每天都要拔好幾顆牙齒。

她熟練的幫病人注射麻藥,用elevator、拔牙鉗和其他器械將原本該伴隨主人一生一世的恆牙取出,消毒縫合後,請病患看那顆躺在診療盤上全身浴血的牙齒。那些原本皺眉、慘叫、雙拳緊握、睡不著覺、吃不下飯或是少數漠然、面不改色的人,有些會依戀、惋惜的貼近細看,研究那個幾十分鐘前還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檢查比對蛀牙的位置,拿出手機拍照並詢問是否可以帶走當作紀念。她用鑷子將那顆以前就說好天長地久天荒地老的永恆放進保存盒遞給對方並叮囑消毒保存的方式。有些則對這個折磨他們幾週、幾月甚至幾年的身外之物毫不戀棧,頭也不回的離開這個曾經讓他們痛不欲生、輾轉難眠的仇敵。分離已是必然,又何必再留戀那曾經的過去,甜美亦或痛楚,最終都將化為塵埃,灰飛煙滅。從早到晚,週一至週五,她都置身在這個病痛苦難愛恨別離的修道場,彷彿是一個隱居在此的苦行僧、比丘尼,期盼能早日參悟得道、修得正果。

每天她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地下室,將今天帶回的牙齒小心的泡在裝著化學溶液的廣口玻璃瓶裡。地下室中央有個不銹鋼工作檯,檯上置放了好幾個廣口玻璃瓶,每個玻璃瓶有浸泡到不同階段的牙齒。雙氧水、酒精、福馬林、蒸餾水各有自己獨特的混和比例和所需浸泡的時間。每顆牙齒要依序經歷清潔、殺菌和防腐,就像我們求學時的幼稚園、小學、中學和大學一樣,要到全身晶瑩剔透、萬年不壞才算變身完成。被丟棄在路邊的棄嬰自此長大成人,即將開始他嶄新的人生。除了上班和單週去花園夜市擺攤,她幾乎都待在這裡――像沉睡在廣口玻璃瓶裡的牙齒一樣全年無休的浸泡在這間幾坪大的工作室裡。有時,她還會羨慕那些牙齒――至少他們還有離開重生的機會。今天她小心的將蛀牙處鏤空,鑲上水鑽,再仔細的由每顆牙齒的根部著色,然後上網尋找版畫師傅,上週有個客人指名要一幅版畫。她像照顧自己親生小孩般的為那一顆顆別人棄之不顧的牙齒尋求一個機會――新家、新主人、新生命。跟全天下的父母一樣,只有當自己的小孩有個好歸宿,她才能安心。她小心翼翼的忙著每張訂單上的品項跟要求,雖然疲累,但只有在做這些事情時,她才會覺得自己還活著。

兩週後,她去花園夜市交貨,看到那個女學生高興、珍惜的緊緊抱著那幅版畫,她的心頭也跟著一陣悸動。送走那個女學生後,一個年輕男子走進來,是之前那位穿白色小洋裝年輕長髮女生的男朋友,他今天單獨一個人來這裡,跟她打完招呼後禮貌的詢問可否幫他女朋友做一頂新的皇冠。

她回頭看那頂皇冠,上下兩層共三十二顆飾品,晶光燦爛,風華絕代,就像那個從不為誰停留,永遠不停的在追逐和被追逐的男人。當他決定要離開她的前一天,他們說好當晚要大醉一場,然後明日各分東西,這是從小青梅竹馬的他和她事先商量好的告別方式――人就是要及時行樂,相聚和分離都要痛快,才不負此生。等他睡得不省人事時,她熟練的為他上麻、拔牙然後做成這頂皇冠――紀念她在三十二歲時的告別,她此生全副的愛情,曾經流過的眼淚,受過的傷痛,聽過的謊言,更重要的是:將來不管他跟下一個或未來無數的女人甜言蜜語、唇齒交融時,用的就絕不會是這副牙齒,他天生獨一無二的恆牙。她用她唯一會的方法帶走他今生能留給她的紀念。

她回頭看那個年輕男子,相貌異常俊秀的他正在等待她的答案。她終於開口:「你和她都不需要一頂皇冠。」看著年輕男子失望離開,她轉身按了一下皇冠下方的開關,每顆飾品上立即顯現一個圖案,金字塔、羅浮宮、希臘神殿、泰姬瑪哈陵……那些他曾經答應要帶她去的地方。光雕投影將這些風景分別準確的印射在各個飾品上,然後這頂皇冠開始慢慢旋轉,一顆又一顆飾品,一個又一個國家,像七彩的旋轉木馬一樣,轉了一圈又一圈。

皇冠不停的轉著。

她靜靜的站在原地看著。

arrow
arrow

    周佳文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