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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亮到會刺眼的燈光底下,那位被眾人膜拜尊稱仙姑的法師臉色顯得十分蒼白,白到有些恐怖,就像前陣子時常在電視上看到的殭屍鬼怪片廣告。她打了個冷顫,聳起肩,雙手環抱,十指摩擦了一會白色短袖洋裝下的手臂,應該帶一件外套來的。她四處張望,尋找冷氣的出風口,跟天花板那座高聳如聖母峰的燈具對到眼時,一陣刺痛,趕緊閉上眼睛,靠在沙發上休息。太亮了,她從皮包裡拿出面紙擦眼淚,全身捲曲起來像個回歸母體的胎兒。從進來就覺得哪裡不對勁,原來是頭頂那盞燈,猶如一面照妖鏡,空氣中每顆灰塵都逃不過它的法眼,紛紛驚惶走避,只餘一縷檀香像遊魂般穿梭繚繞,試圖淨化這偌大空曠的佛堂。等會一開始唸經,在場所有人會不會立刻就原形畢露,妖魔鬼怪魑魅魍魎,神佛無情天地不容,速速退回原界,切莫留戀人間,急急如律令。大家依然面無表情地坐著,有些人還彷彿入定般地閉目沉思,她低下頭,看著無力的十指,像枯萎的花朵躺在潔白如茵的草地上,比它們更無助的應該是她的內心吧。她抬起頭看著前方的神像,金碧輝煌,慈悲莊嚴,普渡眾生,救苦救難,是人間數十億生靈的寄託盼望,要渡盡地獄方始成佛的誓願可還容得下渺小不堪的她? 她的眼眶一紅,趕緊忍住,搖搖頭,最後會不會只有她被打回原形。她是什麼――是人? 還是鬼? 她自己都不確定。突然一陣暈眩,她用力地呼吸,媽媽過來關心,還好嗎? 她點頭,有點緊張,這是她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媽媽拍拍她的肩膀說,快輪到我們了。她換個姿勢趴在沙發的扶手上,好似一隻擱淺的鯨魚,正在靜候即將到來的救援或宰殺,從早上到現在,這句話已經聽了好幾遍,終於就要應驗了。媽媽推她起身站好,在眾人跟隨法師的誦經聲中,她用眼角餘光看旁邊窗外,漂亮的晚霞映紅了整個停車場。如果她不是今天的主角,就可以偷偷溜出去,在成堆的進口名車中――有一半還是南部人鍾愛的賓士,找個縫隙欣賞那壯闊美麗的夕陽。兄弟姊妹俱全的她從小就喜歡獨自躲在屋外看日出、藍天、雲彩、夕陽和星空,既不會打擾任何人又能自然而然地忘掉那些落後、跟不上的斥責和難過。每次都是媽媽過來喚她回去吃飯、洗澡、寫功課才停止這場單人的捉迷藏,至今不解為何媽媽總能輕易地尋到她,明明都躲在不同的地方,有時還刻意找個媽媽想不到的處所,只是她也從未問起――有時候人太親了,反而只剩下晴雨寒暑食衣住行可聊。倒是對她的玩伴始終有種說不出來的感激,從未回報過半分卻還無時無刻地接納安慰她――比每天都要見面的人好上許多。雖然她不擅言辭,即使出了社會還是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專長,但總盼著有一天能夠好好地跟他們表示她的謝意。在她心中他們就跟神明一樣有著超凡崇高的地位,雖然她一直不清楚自己究竟屬於何種教派。

聽了前面幾個案例,發現原來大家都比她嚴重,罹患絕症、詐騙破產、外遇失和、家族分裂,都是專家達人束手無策,循正常管道前途漫長難料,才千里迢迢地到這南部深山佛堂,等候大半天,只為求仙姑能給個逆天改運的機會。萬一失敗呢? 這裡應該沒有保證書或審閱期,也不能像電視購物的無敵台詞:試用三十天,無效退費地讓觀眾充滿信心。她抬頭看一下四周牆壁,牆上這些政界名人的匾額、合照以及介紹人誇張的推薦才是這裡強而有力的背書,畢竟大家真的都走投無路了。

輪到她時,媽媽詳細地敘述事情經過後,法師嚴肅地問她:「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場面肅穆,法師旁邊兩位助手和媽媽緊張地注視她,彷彿不小心說錯一個字就會闖下大禍。她低下頭,周遭信徒好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全都不動聲色地迅速游到她身邊,圍成一個半圓形,警戒地觀察這裡的動靜,屏氣凝神聆聽她即將陳述的供詞,有些人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似乎在討論她的情況和外表。她雙手緊握,掌心冒汗,呼吸加速,瞪著檜木神桌的雙眼不停地上下眨動,如果這張神桌有靈,早就被她的目光化成人形,一躍而出,替她發聲。但這裡畢竟是佛堂不是攝影棚,不可能上演她的心願,所以她跟神桌繼續保持三十公分距離地對望著。儘管焦急地像隻被大白鯊獵捕的章魚,卻是怎樣也擠不出一個字來,宛如國中時被新來的班導隨機點名上台自我介紹,即使年輕溫柔的班導最後只要她說出姓名就能回座,她還是無法在眾目睽睽下開口,台下的每張臉、每雙眼睛、每支筆、每本書都是一道定身符,將十三歲害羞內向的她牢牢地釘在講台上。早知道就不要來這裡了,她在心裡不斷地重複這句話,跟剛才唸經的尾聲一樣,如果她現在回答:南無阿彌陀佛,大家是不是就能放過她,退到門外或者――讓她離開。

其實她並沒有覺得什麼異樣,只是媽媽堅持要來這裡請教仙姑。在來之前,媽媽已經帶她看過許多醫師,腦波肌電圖,針灸拔罐,催眠諮商跟氣功推拿就像以前放學後的才藝課表,填滿了她所有下班時間;也像神農氏一樣地試過西藥、中藥、草藥、食療、保健食品、具有奇效的枕頭、床墊、衣服和襪子。從頭到腳,由內而外地結合東西方文明和科學治療了大半年,她的頭暈、疲倦和頻繁的鬼壓床還是固執地緊跟著她,就像一條忠心的狗,任憑主人如何打罵,就是不肯離開。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反正她還能如常地生活和工作,將其他的時間交給失眠,從此毋須煩惱前途、交代等諸多大事――生病向來是最好的萬靈丹,合乎情理法地堵住眾人悠悠之口,再無罣礙。鬼壓床是比較不舒服,但是現在誰不是帶著痛苦過日子,把傷口留在自己的房間總好過外面吧。可是她親愛的媽媽不能眼見這笨拙的女兒陸續消瘦,雖然是家裡的隱形人,也還是懷胎十月的心頭肉。

法師更嚴肅地問她:「有沒有被侵犯? 洗澡時有感覺誰在偷看嗎?」她抬起頭,睜大眼睛看著法師,不是這樣的,從來不是這樣,完全不是這樣。不是我們今生所有的厄運都是他們造成的,無論他們是鬼或妖,都已經在另一個空間受罪,想輪迴遙遙無期,一年又只能來人間一次,還要承擔人類在事業、感情和健康上不幸的責任。這樣公平嗎?難道我們都沒有錯嗎? 她想吶喊卻發不出聲來,只能同從小到大一樣地習慣沉默。

雖然不記得確切日期,但是從那時候開始,她就不再是一個人――一個普通的正常人,眼前時常出現幻影,最常見的就是車禍現場,血肉模糊、滿地碎片、車輛扭曲變形、警察和救護人員在封鎖線內來回穿梭,讓人怵目驚心地確實注意左右來車再小心地加速穿越。當不帶著她的小白――小型白色機車出門時,影像就會變成海邊、公園、森林或遊樂場,彷彿注入超短效的芬多精和腦內啡,頓時身心舒暢,精神一振。這些幻影就像忍者似地突然出現,瞬間消失,又如魔術般地憑空高樓萬丈,霎那無影無蹤。到了夜晚就換成一場無形、無止境、無界限的拔河,至今她從未贏過一回。每次都是睡到半夜,忽然被一個看不見的物體壓住全身,駭極了的她試圖坐起,卻連一根小指頭也動不了。想要求救,樓上的媽媽即使睡夢中應該還是可以聽到她的呼喚,衝下樓拯救這個瀕危嚇壞的女兒;只要大叫一聲,就算她跟媽媽之間隔了層層的木門泥板石牆,她的哀鳴依然會直通媽媽的耳朵,就像每次在屋外找到她一樣地現身解圍,但是――她竟然叫不出來,全身血管都要爆裂還是發不出任何聲響,這比不能動還要可怕。想哭卻哭不出來的她在黑暗中心裡轉了無數的念頭:她癱了? 啞了? 外星人出現? 怪病忽然發作? 家裡遭歹徒入侵? 她會不會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在自己的房間,讓幾天後地方小報一則不起眼的新聞道盡她的一生。而她的夢想、遺憾、衣物、收藏、和好同學、同事的計畫、家裡和公司未完成的事務還有她親愛的媽媽――連一句再見都來不及說。另外她爸爸、兄弟姊妹、師長、親戚、鄰居是會覺得惋惜悲傷:好好一個女孩子,安靜乖巧,還這麼年輕,真是太可惜了,以前應該多關心注意她一下。或是淡定理智地處理她的後事:雖然難過,但是人生無常,既然妹妹現在已經去另一個世界,無苦無樂,無憂無喜,大家要節哀順變,繼續向前走,好好地過日子,才不會讓妹妹走得不安心。當她的思緒停留在舅舅和堂姊的反應時,突然整個房間開始旋轉,像洗衣機的脫水行程般地不斷高速轉動,同時四周出現一堆奇異光點,妖火藍、詭譎紅、陰森黃,它們陪她一起搭上這部雲霄特快車,先盪去北極再甩尾到地底,接著咻一下直衝天際,然後迴轉墜入湖心。上上下下左搖右晃了幾十圈,忽然喉間一鬆,一個模糊不知名的聲音像趁典獄長和警衛不注意時偷偷越獄的囚犯驀地蹦出來,原本壓在身上的五指山、雷峰塔也在瞬間化為烏有,她不敢置信地動了一下手指,成功發出幾個單音。謝天謝地,她又重回人間。趕忙起身、開燈,尋找雷峰塔的殘跡,房間就跟她昨晚關燈前一模一樣,連睡前攤開的雜誌都沒被這驚天動地的災難給絲毫移動過,那個年輕甜美的女明星依然在她斜前四十五度角的位置燦笑著。她錯愕地環顧這間她住了二十幾年熟悉又陌生的房間,難道……剛才那番酷刑是夢境? 不可能,她明明就被折磨得死去活來、生不如死,做夢怎麼可能那麼久又……如此真實? 那個主演熱門戲劇的超人氣女明星的臉上依舊掛著四千年一遇的笑容,她望著前方那觸手可及的青春光采、耀眼完美、健康自信,忽然重心不穩像滑落天際的風箏般頹坐在冰涼刺骨的大理石地板上。

從此她睡覺一定開燈,即使常被姊姊和弟弟取笑在點光明燈,她也總是笑一笑,從不辯解。她認真地上網搜尋出:鬼壓床,精神醫學稱之為睡眠癱瘓症――最符合那個驚魂夜的答案。往後只要下班她不是在房間研究鬼壓床的起因、症狀和治療就是在床上跟睡眠癱瘓症搏鬥。在漫長的自救過程中,她益發覺得自己像是誤闖魔法森林的小紅帽,而睡眠癱瘓症這隻大野狼不管她是趴在廚房餐桌,躲進三樓客房,藏在客廳沙發,避去高雄外婆家,甚至只是午間傍晚的小憩,都有辦法揪她出來玩一場巫術版的飢餓遊戲。而她日積月累的精神治療、民間習俗、宮廟法事、收驚符水的知識,除了印證這是一門博大精深值得在大專院校新增科系的學問外,就只是當她在不分日夜的燈光下看著全身莫名麻痺無法動彈數小時的肉身時閃過腦海的念頭。

她開始恐懼睡眠,害怕隨之而來的詛咒和禁錮,比那些更可怕的是孤單,每晚要獨自面對看不見怪物的未知數常常令她不敢轉動房間的門把。如果有人可以陪她走這一段,該有多好,只可惜徹夜未眠的公主在現代等到的往往不是王子而是白色巨塔內的醫師。

媽媽陪她去醫院,這段期間,除了原本的沉默,她又增加了頭暈、疲倦和沒有食慾的習慣,安靜坐在候診區有著深邃黑眼圈且不停打哈欠的她,乍看還真像個有嚴重毒癮的病人。醫師和藹地問診後,說出了預期中睡眠癱瘓症的答案,鼓勵她放輕鬆,最近是不是壓力比較大? 身為家中和公司裡最沒出息的墊底成員,還能會有什麼天大的壓力? 她輕輕地搖搖頭。詢問她的興趣,媽媽照例代答後醫師建議多去戶外走走,可以轉移注意力,幫助睡眠。她和媽媽走出宛若排隊名店的醫院大廳,手上多了袋包裝精美的超短效安眠藥。從此媽媽天天帶她往外跑,看遍了具有治療功能的各行各業門外風景後,她們成了府城知名的求醫二人組。

媽媽低聲跟法師解釋,法師點點頭,交代了幾句話,拿起硃筆畫了十幾張符,助手熟練地拈起最上面一張,用打火機點燃符尾,繞香爐三圈,丟進瓷碗,注入半碗水,整個過程一氣呵成,絕不超過五秒。法師用食指蘸符水,在她頭頂、五官、胸前和後背隔空畫了幾下,同時喃喃念了一些咒語,命她喝下三口符水,助手跟媽媽點頭示意,媽媽千恩萬謝地帶她退下,繞到神桌後側找另一位助手。那位助手親切地教導平安符、陰陽水和化飲符的使用調配方法,每天睡前燒一張符,用陰陽水化飲,連續七天,即可見效。媽媽感激地接過那包用廣告傳單摺疊包裝的符令,恭敬地遞上一個厚厚的紅包。

法師的神力名不虛傳,自從去過那間佛堂後,她的睡眠癱瘓症就不藥而癒。媽媽欣喜若狂,再三地跟介紹人道謝:等她結婚一定邀請對方喝喜酒,改天要和她親自去佛堂答謝仙姑,一定會推薦這麼靈驗的仙姑給親朋好友;同時每晚九點準時在她面前化符、加陰陽水,催促她服用。媽媽執著虔誠的神情,常常會讓她聯想到在佛堂看到的菩薩神像,她是媽媽今世的因還是果呢? 或是那人人敬謝不敏的冤親債主? 她默默地將符水一飲而盡。

雖然擺脫了擾人的鬼壓床,但是從佛堂回來的第二天她就感覺身邊有一個人――一個陌生人,看不到形體,但是確切知道他就在旁邊。不過奇怪的是:她並不害怕,反而有種安全感,他像是來陪伴她――就像她之前日夜祈求的,只是來遲了些。他知道她的孤單恐懼痛苦,最後終究趕上了,不早不晚,一切都剛剛好。

從此她的生活像展開清明上河圖般一點一滴的改變。最早是車禍的幻影,如果以前短暫的影像是廣告片段,現在就是正式上映一刀未剪的強檔院線片,不需要3D眼鏡,現場的撞擊就真實得像發生在自己身上,讓她懷疑是否得了創傷後遺症,不然怎會失掉那段駭人慘痛的經驗。無論誰只要曾被突然騰空升起、飛燕投林,那落地時的感覺――一輩子都忘不了。現實中的大俠還是得仰賴鋼絲和特效,才能在銀幕上鋤奸扶弱、伸張正義,否則只會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紀錄片的細節看久了,自然而然懂得趨吉避凶的重要性,不像以前衝動時只會想把憤慨不滿、冤屈心痛統統發洩在道路上――雖然從未實踐過,但是現在連想都不敢想了,就像別人說的:真的死過一次就會害怕,現在的她可是身經百戰的沙場老將,當然不會重蹈覆轍。但是馬路如虎口,行走靠運氣,儘管她循規蹈矩、安分守己,有時還是擋不了別人的橫衝直撞、霸道無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農曆七月將至,最近竟然發生好幾次千鈞一髮的驚險事件:卡車、砂石車和機車突然逆向、闖紅燈、自巷口衝出,反應不及的她原本以為躲不了,沒想到竟然神奇地閃過去,那些車輛像河流忽然改道般地跟她擦肩而過。撿回一條命的她嚇得趕緊牽著小白退到路旁喘息,顧不得還要趕去公司打卡,雖然手腳仍控制不住地顫動,但是心裡很清楚,有人救了她,就在剛才那一瞬間,一直在她身邊的他幫她擋下了這場劫難。他是誰? 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們認識嗎? 充滿疑問的她連續做了好幾天惡夢,夢中全是類似的情境,都是車禍片段:過去的、現在的、她的還有……他的。之前那些車禍幻影的主角應該是……他吧? 為何要一直讓她看他人間最後的殘酷記憶? 他到底要告訴她什麼? 難道……他是為了救她才來的? 迷惘不解的她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和夢魘漸漸地弄明白了,儘管不願承認,但是他――應該就是法師口中那個附在她身上十七歲車禍身亡年輕男子的外靈。如果可以,她真希望結果能有點不一樣,法師一眼就看出真相,她親身經歷了大半年卻還懵懂無知。雖然知道他的身分,但是她卻不害怕,他接二連三救她的原因絕不是為了來抓交替。若想對她不利,他在半年前甚至更早就能取她性命,何必如此大費周章。那他為什麼要留在她――一個遲鈍笨拙、一無是處的行政助理身邊呢? 她從來就不是別人的選擇或……考慮。她跟法師都沒有答案,但是經過這幾次意外後,她對他的感應愈來愈強烈――她好像可以跟他溝通。ㄒㄧㄢ

靦腆木訥的她第一次發現:她竟然有這麼多話要說,像是經歷一個嚴冬長眠被春神喚醒的小獸或是牙牙學語的幼童初次嘗試手腳並用跌跌撞撞地步出自己的房間,他們欣喜、迫不及待、又跑又跳地認識探索這個全新的世界。原來以前漫長的黑暗、寒冷、等待就是為了眼前這一刻,又哭又笑的她忽然不知道該從那一句話開始,從此她早也說,晚也說,吃飯的時候說,送公文的時候說,騎車的時候更是要先說這一句:「你放心,我會特別注意,不會有問題的,謝謝你。」才發動引擎、加速前進;連洗衣服晾被單時內心就像有個關不住的水龍頭,水流嘩啦嘩啦地跟著那些要說的話一起快樂地沖出來,泛溢成河湖江洋,將她載往世界各個角落。她放肆、感激、盡情地描述無邊無際的看法、喜好和想像,洋溢生之喜悅的她來不及地要跟他分享那用二十幾年打造的小宇宙。她興高采烈地在心中說個不停,她說,他聽,他懂,他了解,她不再孤單恐懼痛苦了。

帶著新生的勇氣回到最不想回去的地方――公司,發現這張全新的護身符竟神奇地庇佑她在弱肉強食的叢林覓得一個棲身處所,毋須再被莫名無端的欺壓、霸凌、陷害、驅趕而惶惶不安、心驚膽戰。原來適時發聲提醒對方收斂不當言行和坦然無懼面對千夫所指、身敗名裂的恐嚇才是在這齣荒謬悖倫的現代宮廷劇生存的秘訣。以前時常會感嘆:為什麼大家只要來公司就會像在水族缸中的鬥魚,非得眼紅拼命地趕盡殺絕、你死我活不可,我們每天和同事見面相處的時間不是比家人多出好幾倍,就不能試著和平共存嗎? 當時宮廷劇盛行,每天追劇的她就依照主要角色的性格特色幫同事取了:高貴妃、華妃、嘉妃、順嬪和曹貴人的外號。有一天被她暱稱珍珠的同事跟她討論劇情時隨口一問:「你覺得自己像哪一個?」她直覺回答:「明玉。」事實上,她比明玉更像一個毫無資質、蠢笨無能、乏人問津的普通上班族,不是沒想過離開這個紫禁城,只是身無專長的她要如何在競爭高壓的社會找到心中的桃花源。雖然家裡不缺這份薪水,但是她寧可在外面被鬥得頭破血流,也好過在家中受閒氣。最重要的是離職就再也看不到她愛慕的那位男子,隔壁部門的男同事,小美人魚的王子,她願交換今生的眼耳鼻舌身意只為變成他的公主。

在她心中,他是晨曦、朝露、上邪、青鳥、牡丹亭、蘭亭集序、泰姬瑪哈陵、小王子的玫瑰、馬友友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是她對世間一切美好的想像。古今中外的情詩加起來也無法形容他在電梯裡跟她說一句早安時的感覺。原本默默忍耐、苦苦壓抑的她在浴火重生後開始主動積極地跟他說話,她已經控制不住對他山崩地裂的感情,就算得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還是要跟他吐露真相――在夢裡。不受時空條件限制,拋開道德倫理束縛,屏棄外界議論偏見,她喜悅自在地跟他在夢中聊天、散步,她說他聽,她聽他說。彷彿回到學生時代,費盡三天三夜詮釋他的微笑,而他說話餘韻的研究,至少也得耗時一年方能擬出大綱。像是補償以前困窘貧乏的睡眠,她現在日也睡、晚也睡,工作家事全都拋在腦後。媽媽起先以為她是之前生病累壞了需要休息,只有她心裡明白:她根本就不想醒來面對這個太過真實的世界。昏睡日益嚴重的她終究還是驚動了法師,朦朧恍惚間看到法師跟兩位助手在她床邊燒符令、念咒語、灑符水。她安心地闔上雙眼,微笑進入夢鄉,這次不是中邪撞鬼,仙姑沒有辦法再拆開她跟那位男同事了。

仙姑的法力禁得起考驗,她的三魂七魄慢慢地被導引回她的肉身。她開始可以自己吃飯、洗澡、做些簡單的家事。這天下午天氣異常的晴朗,她趕在太陽下山前將晾曬在庭院的衣服收進來,農曆七月衣服不可隔夜,媽媽從小就這樣教她。她仔細地摺疊家人的衣服,再分送到各人的衣櫃,打開她姊姊的房門,看到桌上的婚紗照時,不禁一怔,三個月後姊姊就要結婚了,按照爸媽的規劃,下一個就輪到她了。雖然她遲鈍笨拙沒有專長,但是適齡脾氣好的府城千金在婚嫁市場還是有一定的行情。媽媽昨天拿著排定相親認識朋友的聚餐行事曆跟她討論,先不要去找工作,把身體調養好再說,她點點頭,一切要以終身大事為重,何況後面還有弟弟和妹妹,她不能壞了家裡的規矩和名聲。

她端一個金爐到前院,拿出打火機和一包用報紙廣告版摺疊包裝的符令,照法師助手教導的,點燃第一張符令的符尾,繞金爐三圈,投進金爐。在燃燒跳動的火焰中,符令經歷了又一次的生死輪迴。法師跟媽媽說,原本你已經被她趕走,但是你的部分魂靈仍貪戀陽間人身,所以才會回過來纏住我,務必在七月十五太陽下山前燒完此符,讓你投胎轉世,否則我一生將被孤魂野鬼困住。聽起來挺嚇人的,就跟我之前在職場遇到的欺凌情況類似,我們一生都注定要被某個人或某件事困住,就像我以前跟你說的那樣。她丟入第二張符令,如果可以,她真不希望他――一直默默陪在她身邊的守護神離開,但是他若不現在走,就永遠無法輪迴,只能一直在陰陽交界中徘徊遊蕩,所以再心痛不捨,她還是得放手,最後一張符令如秋天從樹上飄下的樹葉般緩緩沉入金爐。她想起去年那時也是有一片樹葉落下,不偏不倚地躺在小白前面的置物籃底,若是平日,她會停車將其撿起收藏,但是今天完全不會改變她的決心,人一生要為自己活一次,她毫不猶豫、直直地往前方――熙來攘往的車流加速前進,她將機車油門開至最大,她準備見證自己的粉身碎骨。機車突然熄火,她錯愕地楞在原地看著上方的紅燈秒數,座椅下方的皮包內有一張她今天收到的愛慕許久男子的結婚喜帖,就此開啟了她與他之間的連結。

我欠你的只有來生再還,她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個禮。

進屋前她忽然想到,忘記問他的名字,跟他認識了這麼久,都還不知道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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